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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高宗,能夸他什么?
日期:2022-03-28  来源: 北京晚报  作者:

(明)仇英绘《临萧照中兴瑞应图》卷

▌五柳七

1127年1月27日,金军南下,渡过黄河,直指东京汴梁。2个月后,金兵北撤,随军俘虏共计十万多人,包括宋徽宗、钦宗二帝。

“行前,金军焚烧了开封城郊的房屋,而开封城内早就形同废墟,老百姓饿死者日以万计。连一只老鼠都卖到几十文钱。人相食的惨剧也时有所见,再也找不到孟元老在《东京梦华录》里描写的那些繁华景象。徽、钦二帝一行在北上途中历尽折磨,受尽屈辱,皇后受到随队金兵的性骚扰,离队小解的妃嫔遭到金军的强暴。次年八月,徽、钦二帝被辗转押抵金上京,金太宗逼他们除去袍服,朝见金朝祖庙,行献俘之礼,封宋徽宗为昏德公,封宋钦宗为重昏侯。他们的妃嫔三百余人没为奴婢,为金人浣洗衣服;其他妇女配给金军作为性奴隶,男子则在冰天雪地里服苦役。……经历靖康之变的人,都不会忘记这场民族的灾难、祸乱和耻辱,也称其为靖康之难、靖康之祸和靖康之耻。”

虞云国在《南渡君臣》一书中,寥寥数语,足见靖康之难的惨况。不过说错了一处,真有两人忘性大。

15年后的同一天,1142年1月27日,岳飞在狱中赐死。岳飞在供状上写下八个大字:“天日昭昭。天日昭昭。”次月,绍兴和议生效。这一年起,宋高宗与秦桧厉行文禁,封查私史,履兴大狱。光复中原不再是南宋的目标,绍兴中兴才是应景的粉饰。

元代史臣在《高宗本纪》中所说:“帝方偷安忍辱,匿怨忘亲,卒不免于来世之诮,悲呼。”没办法,粉底厚,脸皮更厚。

今年距离岳飞被害已经880年。历史学者何忠礼所著《宋高宗新论》受到关注,谈及宋高宗本人的评价,该书认为“高宗是一位有功有过、功大于过的人物,总体上值得肯定。”

《宋高宗新论》强调,用所谓的义理史观来评价宋高宗,有失公允。“如果没有南宋的存在,让女真贵族一统天下,宋朝文明在较长时期内,就不可能获得很好的传承和发展,后世史家也难以作出‘华夏民族之文化,历数千年之演进,造极于赵宋之世’(陈寅恪语)的论断。”

赵构有功,并非新论,比如美国学者贾志扬在《天潢贵胄》中就评说:“宋朝之得以复兴,要归功于赵构的逃跑。”

《宋高宗新论》中列举赵构种种可取之处,如节俭、勤政和有书法造诣。宋高宗擅长书法,以御书的形式,抄录儒家经典或古人篇章给文武大臣,借此传达自己的思想和寄托,“开历代帝王风气之先”。

说仁慈最莫名其妙。宋高宗禁止捕猎鸟兽,减轻对盗窃罪的量刑,对于民变和兵变,主要靠招抚,不滥杀无辜。仁慈这条不靠谱。连岳飞都杀了,还夸他不杀鸟?

“对于民族败类秦桧、赵构之流,我是要尽情加以鞭挞的。然而,我也仍须恪守史学著作的原则,以我所能够掌握并确定其为可信的史实为不可逾越的界限,既不能作任何夸张,更不敢有任何虚构。”40年前已故宋史学家邓广铭著《岳飞传》时所叙,声犹在耳。

风物长宜放眼量,如今赵构值得夸了?

岳飞必死,还是该死?

谈宋高宗,无法避免的一大话题就是岳飞之死。如今论调,岳飞必须死,常见理由如下:

岳飞等所率军队,几成军阀、私军。自成山头、消极抗战、飞扬跋扈以及易生兵变等负面影响不容低估。又如岳飞不听话,政治觉悟不高。个性峻急、任性和倔强,不可避免地犯了不少犯上之事,不该提出立储之议。

学者吴思说:“哪种老虎最安全?死老虎最安全。是老虎就该死。在这个意义上,岳飞得到的‘莫须有’罪名是一个非常贴切的罪名。”说来说去,岳飞必须死,似乎成了岳飞应该死。总结起来,无外乎一个“受害者有罪论”。

当年电视剧《精忠岳飞》开播,李冰冰发微,隔空调侃:“亲,不要天真了!岳飞是高级白领,但是再有能力的白领,没有理解老板的意图,工作不在点儿上又不听话,是没有前途的哦。”这是职场必败版,可见岳飞该死论都破圈了。

《宋高宗新论》认为,南宋立国一百五十余年,尤其是在蒙古骑兵无敌亚欧的形势下,抗御南侵达四十五年,可谓成就。赵构能跑,南宋扛揍,如果都被夸的话,只能算好死不如赖活着。当年靖康之难北俘的大臣,只有秦桧带着老婆南归;当年靖康之难南逃的皇子,惟赵构一人得以幸存。秦桧活到65岁,赵构活到81岁,论命大,他俩当仁不让。

南宋能与蒙元抗衡,在于军民防守得顽强,比如以钓鱼城为代表的山城防御战,堪称战史典范。守城者,余玠也,宋理宗也给他发了催命的金牌。

历史总有巧合。赵构南渡,一度被金军追到海上,“雨雷发声”,史称“己酉航海”。后来宋金和议,要求赵构跪拜金使,众臣犯难,赵构倒是洒脱地说,当年在海上,让我跪多少遍都成。50年后,陆秀夫将国玺绑在赵昺身上,跳海自尽,南宋沉没。面对强敌蒙元,此时下跪不再管用。事实证明,当年绍兴和议能谈下来,靠的是岳飞的枪杆子,而非秦桧的膝盖。

有说法,终宋之世,岳飞在武臣中的地位,一直在韩世忠和张俊等人之下,论军功不如韩世忠,甚至不如只有顺昌一场大捷的刘锜。南宋李璧曾作《中兴战功录》,记录从建炎到绍兴年间抗金的十三次大捷,未录一句岳飞事迹,仔细看,全是防御战。《武穆遗书》是小说杜撰,不过南宋对军事理论的一大贡献是《守城录》。

无论是大战襄阳、郾城还是颍昌,岳家军赖以扬名的是进攻战。岳飞的战绩不容贬低,正如宋史学家王曾瑜先生所说:“保守和怯弱的宋朝,长期以来形成了消极防守的军事传统。南宋初年,真正说得上是进攻型统帅的,唯有岳飞一人。”

赵构只想“眼前的苟且”,岳飞才有“战与故乡”。有些人活着,他已经死了;有些人死了,他还活着。

射箭有什么了不起?

赵构会射箭,“挽弓至一石五斗”,有把子力气。论射箭,要从欧阳修谈起。

康肃问曰:“汝亦知射乎?吾射不亦精乎?”翁曰:“无他,但手熟尔。”康肃忿然曰:“尔安敢轻吾射!”

欧阳修名篇《卖油翁》中的康肃指北宋名臣陈尧咨。这个故事,一般理解为卖油翁给陈尧咨示范了一番熟能生巧的道理。问题是陈尧咨的态度不对。他听了卖油翁的话,并未信服,只是“笑而遣之”。

陈尧咨出身名门,高中状元,但史评不佳,说他“性刚戾”“以气凌人”。

有说法认为,《卖油翁》的故事可理解为射箭和倒油一样,“惟手熟尔”,没什么了不起。倒是有史实为证。南宋僧文莹《湘山野录》载,宋真宗时,欲选“善弓矢、美仪彩”的大臣和辽国使臣比射箭。大家都推举陈尧咨。宋真宗因此打算让陈尧咨从文职变为武职,可以“授与节钺”,让陈尧咨当节度使。陈尧咨回家和母亲说了这事,却挨了一顿乱棍。陈母呵斥他:“汝策名第一,父子以文章立朝为名臣,汝欲叨窃厚禄,贻羞於阀阅,忍乎?”意思是你好好的状元出身,竟然图钱去当武将,不要脸。

宋代重文抑武,皇帝不信任武将,士大夫瞧不起武将。宋太祖立训“不杀士大夫”,但武将只有催命金牌,没有免死金牌。

北宋名将狄青和岳飞有很多相似处,他们都出身低微,凭军功晋升,均官至枢密副使。狄青脸部有刺字,岳飞背部有刺字。宋仁宗任用狄青,反对最激烈的人猜猜是谁?正是欧阳修,上书陈言“军士本是小人”。

尹洙是北宋名士,随范仲淹一起常年驻守西夏前线,对戎马生涯的感想却是:“状元及第,虽将兵数十万,恢复幽蓟,逐强敌于穷漠,献捷于太庙,其荣亦不可及也。”什么建功立业,收复河山,都不如科举功名来得光荣。

赵构南渡之路,屡遭兵变,早成惊弓之鸟。大宋军队必须姓赵,才能回到“与士大夫共治天下”的老路上。绍兴八年赵构对大臣张戒说自己早有谋划:“朕今有术,惟抚循偏裨耳。”分化兵权的主张,并非赵构原创,而是士大夫公论。赵构不是好射手,本来有机会开辟新的文武格局,但他相信的不是枪杆子,而是笔杆子。岳飞之死,意味着南宋“良弓藏”,放弃了进取的决心,自闭于历史的困境之中。

等宋孝宗即位,意欲北伐时才发现,还要从射箭抓起。到了元军箭指临安,“京朝官闻难,往往避匿遁去”,气得谢太后大骂:“我国家三百年,待士大夫不薄。吾与嗣君遭家多难,尔小大臣不能出一策以救时艰,内则畔官离次,外则委印弃城,避难偷生,尚何人为?”

历史学家许倬云先生曾撰文指出:“宋代的儒生修养都很好,但这些人一辈子所受的训练都是为了道德文章,不是为了管理政府,不是为了开拓一个新的局面。”那些文章是历史的暗箭,宋高宗说过一句实在话:“朕在位,失德甚多,更赖卿等掩覆。”

才气,还是酸气?

去年有款手游《江南百景图》,画了张立绘“闲人岳飞”,画面上岳飞“肉袒牵羊”,肉袒牵羊代表投降。游戏官方说岳飞以前太忙,他们希望岳飞可以在江南小镇享受平静安逸的生活。

哎,画个赵构多好。赵构才很闲。“一湖春水夜来生。几叠春山远更横。烟艇小,钓丝轻。赢得闲中万古名。”赵构有《渔父词》十五首,此是其一,作于绍兴元年,他要以闲留名。

赵构的文艺天赋是祖传的,不仅书法好,有诗才,还深通音律。

宋高宗一次游西湖,起了兴致,步入一家酒肆,见酒肆素屏上《风入松》一词,是太学生俞国宝所作,读至“明日重携残酒,来寻陌上花钿”一句,笑评“未免酸气”,不如改“明日重扶残醉”。辛弃疾有“强扶残醉绕云屏”之句,很可能就是借用了赵构这句。

金庸写《射雕英雄传》,黄蓉和郭靖游至西湖,同样进了这家酒肆。黄蓉见了素屏上的这首词,说了句:“词倒是好词。”郭靖求她解释了一遍,越听越不是味儿,说道:“这是大宋京师之地,这些读书做官的人整日价只是喝酒赏花,难道光复中原之事,就再也不理会了吗?”黄蓉道:“正是。这些人可说是全无心肝。”

一个中年文士没眼色,过来插嘴,将赵构改句的故事普及了一通,反倒惹恼了郭靖:“这高宗皇帝,便是重用秦桧、害死岳爷爷的昏君。”郭靖一怒毁了素屏,把书生扔进了酒缸。黄蓉笑说:“我也将这两句改上一改,叫作‘今日端正残酒,凭君入缸沉醉!’”

那文士有趣,从酒缸探出头来,说道:“‘醉’字仄声,押不上韵。”

诗品词品,不能不看人品。假设一下,如果赵构并未选择南渡,而是奋起抗金,各位看官再品“赢得闲中万古名”一句,是不是豪情万丈?如今读之,也是难逃酸气。

南宋诗词,写靖康之难,只有岳飞“靖康耻,犹未雪,臣子恨,何时灭”直抒胸臆。南宋诗词多说黍离之悲,“君莫说中州。怕花愁”这样的欲说还休,说白了,都是“入缸沉醉”。

提及南宋文化,最先想到的是什么?是“王师北定中原日,家祭无忘告乃翁”,是“生当作人杰,死亦为鬼雄”,是“千古江山,英雄无觅孙仲谋处”,是“天地有正气,杂然赋流形”。若是没有赵构偏安,南宋确实也没有这样的时代强音。要不要在这些诗词后小注“此文赵构亦有贡献”?